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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走的女青年去哪兒了

2015-03-16 06:56:34 來源:

在29年前的3月4日,82歲的丁玲去世于北京家中,臨終前,丁玲對小她13歲、陪伴了她44年的陳明說:“你再親親我,我是愛你的!

就這一句話,我看見的是丁玲并沒有失去人性和真情。這對一個50年代和70年代兩次遭受嚴酷打擊的人來說,著實不易。而且從丁玲的朋友在她去世后寫下的文字中,我們也不難看到一個不服膺于權(quán)力規(guī)則、始終勇敢追求愛情、不曾失去工作熱情的丁玲。

“娜拉或者也實在只有兩條路:不是墮落,就是回來!濒斞笇Τ鲎叩哪壤倪@句判語,在真實的娜拉丁玲身上,并沒有奏效。娜拉,是易卜生代表作《玩偶之家》的女主角,常用來象征勇敢離開家庭、追尋自我價值的女性。

魯迅是當時中國進步青年的精神領(lǐng)袖,理應(yīng)能接觸到許多真實版的娜拉,然而他對娜拉們的命運僅有過的一些表達,幾乎全然是悲觀的。上文提到的那句著名的判語,出自他1923年在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(xué)校所作的演講《娜拉走后怎樣》。魯迅更完整地書寫他眼中的娜拉的命運,是在小說《傷逝》:女主角子君,受到進步男青年涓生的理念感染和愛情煽動,毅然背叛家庭,與涓生私奔。與涓生同居后,子君卻再少談?wù)撍枷肱c主義,日日圍著涓生的三餐打轉(zhuǎn),在喂養(yǎng)小狗、油雞和與房東太太的慪氣中磨滅了靈氣。而后涓生不再愛她,而后她被父親接回家,而后她死了。

在廈門大學(xué)中文系教授林丹婭看來,《傷逝》復(fù)刻著傳統(tǒng)的“私奔”文學(xué)套路,反映著五四時期的男性精英的性別政治局限:“傳統(tǒng)的性別權(quán)力與性別秩序在其間并沒有得到任何改變,女性身份與角色地位并沒有得到任何改善,女性始終被動、無能、缺乏主體性。”這也正是當時的男性精英對“進步女青年”們的理解局限。

不過,這大概不僅是五四男性精英們的毛病,中外近現(xiàn)代的文學(xué)大師們,當然絕大多數(shù)是男性,好像對反叛家庭和婚姻的女青年們都有類似的書寫模式:受過些教育、思想活絡(luò)的女青年受到了或進步或瀟灑或風(fēng)流的男青年的感召,毅然出走私奔,隨著新生活展露艱難或男青年三心兩意,這些女青年大多很快變得瑣細、現(xiàn)實又情緒化,最后難逃兩種命運——餓死或被拋棄致死。

托爾斯泰的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,高官夫人安娜與渥倫斯基私奔,受到上流社會排擠,又疑心渥倫斯基另愛新歡,安娜臥軌自殺;巴爾扎克的《家族世仇》,貴族少女吉訥弗拉與家族仇人的兒子呂依吉相愛私奔,善于畫畫的她靠賣畫維持家庭生計,退伍軍人呂依吉靠謄寫幫補家計,隨著兒子的出生和畫作銷路不佳,吉訥弗拉與孩子都死于饑餓;福樓拜的《包法利夫人》,醫(yī)生包法利的夫人愛瑪,向往奢華的上層生活而欲與貴族羅道爾夫私奔,羅道爾夫背叛了約定使她大病一場,戀愛失敗又秉性難改的愛瑪最終因無法面對巨額債務(wù)而自殺……

私奔女青年中也有下場比較好的,比如勞倫斯的《查泰萊夫人的情人》,小說以女主角康妮與守林人梅勒斯決定私奔后,梅勒斯在鄉(xiāng)間農(nóng)場找到了新工作,期盼著康妮的到來為結(jié)局。但這“美好的結(jié)局”所預(yù)示的,也不過是康妮放棄貴族生活而成為梅勒斯的賢妻良母。上世紀70年代的女權(quán)主義文學(xué)批判已經(jīng)揭示,康妮的模式完美符合著男性中心主義對女性的要求——作為一個乖巧的性與情感對象,投身并成全男人對美好生活的想象。

在男性作家筆下,絕大多數(shù)出走的女性都是跟男人私奔的,她們絕難自覺地要拋棄陳腐的生活,實質(zhì)上往往是為了一種新的依附而拋棄舊的依附,這種被動性或者說一以貫之的男權(quán)中心邏輯,就成為了她們的悲劇的必然因素。而像易卜生筆下的娜拉和契訶夫《沒有意思的故事》中的卡嘉那樣,不需要“有一個新的男人”,就可以發(fā)起對世俗的革命的女性,是極少的。但易卜生和契訶夫雖然把最美好最女權(quán)的筆觸給了這些新女性,卻依然難以想象她們將來的道路,在她們出走的一刻,故事就都戛然而止了。

要么悲劇結(jié)尾,要么回歸男性中心的生活,要么結(jié)局不可知,這些“經(jīng)典”的女性出走文學(xué)范式讓人不禁感嘆,男性大師們對女性的“革命前景”的想象力真不可謂不匱乏。

但現(xiàn)實是如何呢?真實版的娜拉們都去哪兒了呢?除了丁玲,不妨再看看近在魯迅身邊的蕭紅。蕭紅可以說是“被拋棄專業(yè)戶”:跟已婚的表哥私奔到北平,被拋棄,灰溜溜地返回父親家中;又離家出走,饑寒交迫中投靠了原來許配的未婚夫汪恩甲,孕中又被拋棄,還給她留下了巨額債務(wù);遇到蕭軍,雖說分手情況撲朔迷離,但從蕭軍家暴、冷漠、三番四次出軌的情況看,蕭紅跟被拋棄也沒什么兩樣;嫁給端木蕻良,懷著孕卻孤零零地四處奔逃……蕭紅居然就這樣熬過來、活下來了,不僅活下來,她還在這樣可怖的生活中寫下了超過三十萬傳世文字。

不僅是蕭紅,從法國大革命時期的瑪麗·沃爾斯特克拉夫特,到一、二戰(zhàn)期間的克拉拉·蔡特金,再到第二波女權(quán)運動中的西蒙娜·波伏娃……還有很多很多的“她們”,都有著讓人唏噓的命運和不屈不撓的生命,以及卓著的論述。

女人,并不一定需要男人才能“進步”,即使是私奔,那個男人也只是她“革命之路”上的一個伙伴,而不是她的道路本身,被拋棄當然是痛苦而且驚險,但伙伴的離去并不能判她們死刑,因為這條路是她們自己的,勇氣、生命、理想和才華都是她們自己的。

出走的娜拉當然困難重重,但她們已經(jīng)走出了曲折而精彩絕倫的路,而理應(yīng)“來源生活,高于生活”的文學(xué)藝術(shù),卻遠遠沒有跟上她們的步伐

□趙思樂  

女權(quán)主義者,自由撰稿人

責(zé)編:ZB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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